▲《風中家族》。(圖/穀得)
文/鄭秉泓
距離上一部劇情長片《自由門神》(2002)已然十三年,其間僅有動畫長片《紅孩兒:決戰火焰山》(2005)及《10+10》其中一段短片〈謝神〉(2011)問世,曾以《假如我是真的》、《稻草人》、《無言的山丘》三獲金馬獎最佳影片的資深導演王童,此番以新台幣一億六千萬元資金打造最新作品《風中家族》,透過影像再敘長達半世紀的台灣成長歲月與集體記憶,這是他繼《無言的山丘》之後最具野心與史詩格局的作品,帶給我諸多感動,卻也帶給我諸多感慨和不解。
1989年,王童描寫二十世紀台灣人不同時期遭遇情貌的「台灣近代史三部曲」第二部曲《香蕉天堂》推出,相較於1987年在台灣解嚴三個月後上映的首部曲《稻草人》以嘻笑怒罵方式重重地諷刺了階級和台日之間的殖民情結,1992年第三部曲《無言的山丘》(其實此片構思遠早於《稻草人》,唯因資金預算問題反倒成為此系列最終曲)以史詩般的敘事去感懷兩段無望的愛情,藉此深化在《稻草人》中以喜劇形式傳遞的微妙認同與複雜情結,夾在中間的《香蕉天堂》雖是三部曲裡頭知名度稍較低、唯一未獲金馬獎最佳影片的一部,如今從台灣影史宏觀角度來看,仍舊佩服王童導演早在二十五年前竟已完成如此一則以1949年國民黨遷台為題的國族寓言,觀點犀利且情感深厚,時至今日台灣仍無其他同類型作品能夠超越它。
王童第一部劇情長片《假如我是真的》是傷痕文學風潮中最重要的作品,改編自沙葉新的同名劇本,透過一名青年為了與女友完婚而陰錯陽差假冒高幹子弟的荒謬事件反應中國後文革時期官僚文化與各式各樣走後門景況,以諷刺喜劇控訴鐵幕悲劇的形式,不僅在當屆金馬獎大放異彩,更就此奠定日後王童以庶民視角切入大時代的基礎。
如果「台灣近代史三部曲」其中的《稻草人》和《無言的山丘》呈現了日治時期庶民生活的喜悲二面,那麼居間的《香蕉天堂》無疑上承1981年的《假如我是真的》、下接1995年的《紅柿子》和2015年的《風中家族》,開啟王童以戰後兩岸庶民生活為背景的另一條創作路線。對我而言,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的《香蕉天堂》與《稻草人》、《無言的山丘》無論敘事結構還是故事背景都不盡相同,反倒更接近王童其他兩部同樣以1949年為故事起點的作品,幾乎可以另組「1949遷台三部曲」。
▲《風中家族》導演王童、楊祐寧。(圖/記者季相儒攝)
取材王童家族故事的《紅柿子》,理所當然可被視為此系列源頭,倘若每個導演注定都要拍一部屬於自己的四百擊或是童年往事,那麼之於王童就是這部懷舊、感傷、悲喜交雜、清澈如水又宛如田園詩篇的《紅柿子》。至於故事橫跨戰後六十年的《風中家族》,則是為王童一系列「外省人在台灣」家族史劃下句點,片尾那兩只曾因國共內戰而被迫分離的戒指,最後總算回到主人的故鄉以另一種形式「團圓」,那是超越生命存在仍須堅持到底的儀式,唯有如此一切才得以圓滿。
《風中家族》和《香蕉天堂》、《紅柿子》同樣始於國共內戰,娓娓道來主人翁如何在戰亂中死裡逃生,漂洋過海來到台灣以過客身份暫時住下,終日期盼著回家,卻不知不覺在這蕞爾之地扎下了根。王童過去習慣以一對兄弟的際遇去隱喻台灣的社會歷史,《風中家族》照例給了我們三個異姓兄弟,小范和順子是伙房兵,盛鵬是他們的連長,三人帶著無意間救出的娃兒一路從淮北來到上海再搭上了船,在船上盛鵬結識邱教授一家人,開啟他與邱家大女兒邱香將來的緣份,娃兒也因為和呂布一樣有三個義父而得到了奉先(呂布的字)這個名字。抵達台灣之後,小范和順子決定逃兵追隨因傷退伍的盛鵬落腳台北城邊緣違章群,盛鵬幾經波折為兩位兄弟取得合法身份,奉先則在三人照料下逐漸長大。即便生活穩定下來,心繫家鄉髮妻的盛鵬只能無奈寫著一封封寄不出去的家書,另一方面,順子娶了隔鄰的麵攤西施阿玉,小范則因細故告別兄弟上山種水果另謀出路。
即便久未持導筒,《風中家族》以約莫全片三分之一的篇幅敘述盛鵬一行人如何從1949年由中國轉進台灣落地生根,那種不慍不火細膩飽滿的人情義理,王童信手拈來功力猶在。不過,來台初期顛沛流離的艱困歲月告一段落,故事背景猛然從1951年跳到1961、1963年,隨著李淳、郭采潔飾演的第二代(長大的奉先、邱梅)登場,《風中家族》的敘事節奏似乎陷入一種為了交待劇情必須不斷往前趕戲的尷尬處境。從1963年跳往1971、1974年,再飛快降落在1987年,最後以2010年做為謝幕,我可以理解由郭箏、李佳穎、林智祥、吳境聯合編寫的劇本將年份座標先行定位,再套上角色悲歡離合以豐潤時代的企圖心,然而《風中家族》兩小時出頭的片長無法完全容納劇本的企圖和野心,全片雖不乏吉光片羽的動人時刻,卻缺乏真正深刻入骨的人情血肉,以致最後只剩空蕩蕩的時代骨架。
王童錯在不該用一個世代的篇幅硬要講完兩個世代的故事,而且他選擇了最流水帳的敘事方式,結果兩面落空。我禁不住想著,倘若把1960、1970年代全砍掉,亦即將李淳和郭采潔的戲份完全抽掉,專心講盛鵬、順子和小范三兄弟的故事,把非常重要的1960年代火災和白色恐怖改設定發生在1950年代,讓整部電影單純一點,只講1949年第一代外省人來台定居種種,最後才用少少篇幅交待盛鵬死於1987年,養子奉先後來總算找到他的親屬將那枚金戒指送回去,這樣說故事會不會凝聚、集中許多?
且讓我們倒帶回想一下當初《香蕉天堂》和《紅柿子》是如何處理時間流逝的。《紅柿子》時間跨度不長,長大後的女孩由劉若英客串演出,她的出場伴隨著收音機裡播報的劉自然事件,點出1957年的時空背景。至於《香蕉天堂》從1949年講到開放探親,王童設計了一場「筷子戲」交待數十年流轉,鈕承澤飾演的門閂去參加喜宴,手邊的筷子不小心掉落地面,一個手部特寫將筷子撿拾起來,下個畫面卻是李昆飾演的老年門閂在辦公室吃著便當,所謂生活與時代,就在這一落與一拾之間,不落言詮。
可惜《風中家族》沒有辦法採用上述方式。畢竟《風中家族》不像《香蕉天堂》或是《紅柿子》只講外省第一代的故事,把第二代當成點綴。假如《風中家族》只講盛鵬和邱香、阿玉之間的三角戀那豈不好辦?假如只講盛鵬和順子、小范的兄弟情豈不簡單?關於非常時代的男女之情與兄弟之義,王童早已在過去幾部作品中講得太透徹了,是故這回他把後半段的詮釋權交棒給長大後的奉先和邱梅。而為了讓這兩個初登場時只是孩童的角色儘快長大成人,王童做了過多妥協與犧牲。
▲《風中家族》胡宇威。(圖/穀得)
首先被犧牲的是胡宇威飾演的小范,做為與盛鵬、順子分庭抗禮的三兄弟之一,他上山種果樹以後究竟發生什麼事,電影毫無交待。小范在後半段只有在順子的葬禮和奉先的婚禮時短暫露臉,從他穿著我們得知他應該過得不錯,甚至也結婚生子了,但這角色如今連對照組的功能性也無,著實令人感到惋惜。
第二個犧牲者是柯佳嬿飾演的阿玉。為了讓阿玉在1960、1970和盛鵬、奉先各有互動,她與順子1951年結婚後居然整整十年肚皮毫無動靜,直到順子葬身火場後才蹦出遺腹子,在那個年代委實太不尋常。假如這個女人歷經喪夫、生子、轉而愛上盛鵬、離開全都發生在1950年代初期,會不會比較合理?
▲柯佳嬿一場從背後緊抱楊祐寧的戲,演得深刻。(圖/穀得)
第三個犧牲者則是郭碧婷飾演的秋香,也是全片份量最重的女主角。她在1949年來台船艦上就對盛鵬產生好感,盛鵬礙於已婚身份不願採取主動情有可原,已屆適婚年齡的秋香卻耗費十年光陰沒有絲毫暗示,直到家裡希望她去美國唸書順道與門當戶對的家族友人之子成親,這才開始著急起來,幸好妹妹邱梅已經長大到可充當紅娘通風報信,她與盛鵬之間才總算跨出第一步。邱香集儒家思想下所有傳統女性美德於一身,但那個年代知書達禮的適婚女子一方面可以大方與心上人互動(還主動提議教奉先彈鋼琴),一方面卻羞於表露心意的尷尬心境尚可理解(畢竟她知道盛鵬已婚),但邱家可以容許這個大女兒窩在家中長達十年卻無任何催婚舉止,未免太匪夷所思。
▲《風中家族》楊祐寧、郭碧婷。(圖/穀得)
不過,且讓我們暫時將上述妥協與犧牲所造就的劇情瑕疵,當作視而不見吧!所有外省第一代戲份上的退讓,畢竟是為了留給第二代更多著墨空間,上一代的流離失所與情感憾恨,終將因下一代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的結合而得到彌補。而這正是王童透過《風中家族》所要傳達最重要的事。
盛鵬是個想家卻終生不敢回家的異鄉人,他的悲劇並非死於中華民國政府開放探親那一年,他的悲劇在於從他與妻訣別那一刻起就是一場荒謬。他誤以為自己錯殺了情同兄弟卻違反軍令的妻舅,因此後來面對為追隨退伍離開部隊的自己而成為逃兵的順子和小范,他反倒懷著補償的心態去照顧他們,典當身上最重要的信物(結婚戒指)為兄弟張羅合法身份(也是全片最動人的一場戲),贖回後又為了張羅順子婚禮的花費再典當一次,那枚戒指數度進出當舖,就跟盛鵬所代表的外省人第一代同樣漂泊四處,直至盛鵬入土二十餘年後,終於歸返故土。
為與心愛女友結婚甘冒高幹子弟鬧出軒然大波的青年,兀自矗立在田中每日換上不同衣裝虛張聲勢嚇阻麻雀的稻草人,懷抱著淘金夢逃離奴工生涯卻發現空笑夢一場的兩兄弟,暫時陰錯陽差頂替別人身份卻終其一生活在這個陰影之下的逃兵,甚至遭強盜綁架卻逐漸愛上對方的村姑……,王童電影中的主人翁充斥各式各樣的虛假身份與錯亂認同,多虧這群身處時代巨輪之下的小螺絲釘們大無畏地以自己的肉身與精血進行獻祭,為所有虛幻空殼注入真實溫度,讓情感自由自在流動。由虛而實、而存在、而認同。這是王童看待台灣這片土地的角度,《風中家族》的盛鵬、《香蕉天堂》的門閂,他們或是「懼怕」回家、或是「無法」回家,原來竟是王童最犀利的諷刺,也是王童最深情的撫慰。
我很喜歡《王童七日談》一書裡頭引用王童的一席話。
時間最可怕,
因為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使人悲傷,使人歡樂,
時間給了年輕人無限的希望,
卻給了老年人
一切即將消逝的感嘆……
上述幾行文字既可概括《香蕉天堂》、《紅柿子》和《風中家族》所組成的「1949遷台三部曲」的終極核心,也是身為第二代外省人的王童自己在台灣活過半世紀的深深感懷。
比較可惜的是,《風中家族》即便有著如此情深意重的鄉愁感懷,即便有著如此一針見血的時代控訴,即便以一億六千萬新台幣大張旗鼓重現逝去的年代,即便王童是公認最擅長用電影訴說光陰故事的能手,但片中「部份」美術陳設的做舊功夫不足(例如順子的麵攤、邱梅工作的郵局就是少了那麼一點歲月的痕跡),加上老人妝實在有失水準(當年《香蕉天堂》曾慶瑜的老妝已是公認敗筆),成為《風中家族》最無法原諒的失誤,其礙眼程度甚至超越劇情邏輯瑕疵,掩蓋其所欲傳達的豐富訊息與情感抒發。
以楊祐寧來說,看得出他從聲音到舉止盡力揣摩老態的用心,然而從1949到1974年,時間彷彿未曾在他臉上留下任何刻痕,直到1987年上了老妝才勉強過關。其他如郭碧婷、柯佳嬿、李淳、郭采潔等人,邁入中年之後一律被要求戴上眼鏡、換個比較醜的髮型、穿上比較老氣的衣服,偏偏毫無皺紋斑點的光滑臉蛋讓這群俊男美女洩了底,說服力蕩然無存。尤其影片接近尾聲之際,飾演約莫七十歲老年奉先的陶傳正與飾演盛鵬妻舅的樊光耀會面那場高潮戲,拜錯誤的選角(陶傳正與李淳外型差距太大,再者怎會找四十歲的樊光耀硬扮八十歲老人呢)與不合格的妝髮所賜,難免令觀者心生穿越時空的錯亂誤解。
美術陳設和妝髮造型本應是訴說光陰的故事、打造時代影像最不可忽略的細節,無奈王童素來引以為傲的強項這回非但沒有發揮作用,又因未記取《香蕉天堂》在化妝環節的教訓,令《風中家族》成為一場令人遺憾的未竟之業。於是,那個時代所有酸甜苦辣前塵往事,最終只能化為一縷殘煙,盡付風中。
●鄭秉泓簡介:
高雄人,大學時念的是法律,研究所卻理直氣壯研究起電影,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編有《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及《六個尋找電影的影評人》。目前在大學教電影,在高雄電影節擔任短片策展人,但最愛始終是透過網路自由發表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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